(女儿陈竞的文章转载)
“妈妈/爸爸,你给我讲个故事吧!”
“不要等一下,你现在就讲。”
“然后呢?然后呢?”
“你接着讲啊……”
// 1 //
我不知道有没有人像我一样,在刚到日本时,努力保持模范游客的形象:举止礼貌,轻言细语,无论在地铁上、电梯里,只要与陌生人目光相接,就会鞠躬点头表示问候。人们融入社会规则的本能竟然如此强大,初来乍到的人,对额外增加的礼节也并不觉得费力,甚至会有那么一瞬间,为自己高雅文明的举止而产生一丝优越感。
可是,不知到了第几天——取决于每个人适应的状况——那些被极力克制的「落后」的毛病便纷纷伺机反弹。
三岛由纪夫笔下的金阁寺,是我仰慕已久的。走在静谧的湖边,本想好好欣赏一下那雅致可爱的庭院,还有寺院在湖水里金光闪闪的倒影,孩子却突然停下脚步,落在了我们身后。
我回头看是怎么回事。只见她沉默几秒,扑通一下跪在地上。「我走不动了,」她抬起圆圆的脸蛋,可怜兮兮地望着我们:「还有什么好玩的东西吗?」
孩子走不动,通常要么是饿了,走太久了,要么是无聊了。
她爱听手机里宝宝巴士的故事,能专心地听半小时以上。但公共场合不适合公放,我们又不能边走边读绘本,只好发挥我们「现挂」的本领。
我引导她看大树上的苔藓,是灰白色,片状的,问她是不是很像木耳。
然后,我现编了一个蘑菇和木耳的故事:
一只蘑菇在嘲笑一只木耳,「你的衣服黑乎乎的,根本没有我这身红裙子好看。而且你的个头那么小,就算踮着脚,还够不到我的肩膀呢。」
木耳不在乎她的嘲笑,反过来说:「你穿的红裙子是好看,可因为这个,大家都怕你有毒,所以都躲着你;而我,不仅有营养,还能当药材,比你用处大得多呢!」
孩子听得很入神,果然不吵不闹,被我牵着乖乖地向前走,我继续绞尽脑汁地往下编。实在编不出了,就叫老公和我妈给点提示。直到三个大人都已经穷尽了想象力,孩子还在一声接一声地问:「然后呢?然后呢?」
我将求助的目光投向远处,惊喜地发现一家冰淇淋店。
火炬状的抹茶冰淇淋,顶部撒了一圈抹茶粉,孩子每舔一口,都要赞叹「真好吃」,嘴唇很快涂成墨绿色。我忍不住拍照发到家人群,却一边担心地问老公:「吃这么多冰,不会坏肚子吧?」
老公问:「爸爸帮你吃一口,可以吗?」获得允许后,一口将冰淇淋咬掉一半。
这样一种严肃礼貌的氛围下,我不免提醒自己注意言行。就在这时,孩子因为我递过去她不爱吃的食物,而大声嚷嚷起来。
「我不要!」三岁的她,用尖锐的童音,将这三个字重重地重复了三遍。
听到孩子喊出第一个「我不要」时我就已经打算缴械投降——只要不影响别人,让她想怎么吃就怎么吃。但她还是发泄不满似的,又紧接着嚷嚷了两遍「我不要」。
老公一边往她碗里添加面条,这种高碳水的食物向来是她喜欢的,然后一边哄道:「好,好,只要面条,不要青菜。」
孩子不小心将面条落在桌上,又用手指挑起来放进嘴里。注意到这个细节,向来注重卫生的妈妈很看不惯,忍不住发出啧啧声。我赶紧拍拍我妈的肩:「你别盯着她看了,你只管吃你的。」
每个孩子都有自己独特的个性和发展过程,除了长期照顾孩子的家人,其他人很难具备深入的了解。比如我的孩子处于3岁叛逆期,什么事都要自己做,一次次搞砸又一次次尝试(有时我会猜疑,孩子天生有一种试错的本领,他们如此专注于事情的过程,而非结果。反观我们成年人,因为遭受太多外在干预,试错的能力日趋磨损)。
她要自己按电梯的开关,自己刷卡过地铁的闸机,在超市购物结账的时候,她要亲自将篮子里的商品,一件件搁到收银台上,看着阿姨一件件结算。一旦中途受阻,她就会极度不满,要求将这个动作重做一遍。
为时已晚。那位听不懂中文的店员,手里握着购物篮,脸上满是受惊的表情。她不知道孩子为什么大发脾气,又很克制地什么也没说。
老公赶紧跑过来向她道歉,拿回她手里的篮子,重新放到地上,然后对孩子说:「好了,现在,你可以自己再放一遍。」
孩子听完马上安静下来,从篮子里一件件掏出东西,再一件件放到收银台上。店员扫码,结算,付款。大约两分钟后,我们走了出去。
// 5 //
在媒体新闻上,我经常看到与厌童情绪有关的讨论。那些在公共场所吵闹的「熊孩子」,总会被归结为父母管教不严,缺少同理心和责任感。我当然不愿意被归为这一类人,可是孩子的情绪也无法由我全然掌控。
当失控的情况发生时,两种不同的担忧在我心头交织——一方面,我害怕孩子的失控给他人造成困扰,或使我们被扣上「低素质父母」的帽子;但另一方面,我又担心孩子被过度地压制,以符合成人世界的种种规则和要求。
想必很多妈妈都是如此。许多妈妈都说,带娃旅行是一次大考:常常上一秒母慈子孝,下一秒就鸡飞狗跳。即便我家孩子能自己吃饭、戒了尿布、懂得用语言(而不是一味哭闹)来表达自己,却也让我们遭遇了不少小波小澜,何况那些需求更高、更难沟通的宝宝。
记得那天吃完荞麦面,我们搭乘电车去了岚山。岚山有大片葱葱郁郁的竹林,穿行其中时,一眼望不到尽头,如同与世隔绝一般。走到竹林的最深处,我不知不觉落了单。我妈拍照冲在前面,老公带娃落在后面,我不慌不忙地走在中间,忽然明白了自己需要的是什么。
此刻我需要的,不是做一个「模范游客」,而是通过在一些细微事物上的努力,来恢复自己对于生活的掌控感和秩序感。正如此刻,一个人从容不迫地走一段路,不担心别人的反应和评价,只在意自己想要的节奏和速度。
老公欣慰地表示,你终于发现了这一点。
我解释说,来日本这几天,我一直处于被迫小声的状态中,但我不喜欢这样,也不想将这种社会压力传导给孩子。我信誓旦旦地说,「从现在开始,我要用属于我们国人的正常音量说话。」
老公的脸上浮现出一种「你终于想开了」的表情。他认真劝我:大多数通情达理的人,都知道三岁孩子做不到像成人那样自我克制。成年人都会有情绪失控的时候,何况是孩子呢?
那天晚上,我们去了一家24小时的快餐店,店里吃饭的几乎全是中国人,都在用中文交谈。有人抱怨日本只提供冰水,有人抱怨生冷食物太多。听到这些我一直想说、却碍于面子没说的话,我感到了一种久违的亲切。
(2024年3月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