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:张五毛
01
掐指算来,我大学毕业已经12年,中学毕业16年,小学毕业23年。几乎每年都要参加一两场同学聚会。庸俗攀比的表演我见过,感人肺腑的真言也听过。讨厌过别人,也被别人讨厌过。
随着年龄增长,我学会了以佛系青年的姿态,出现在同学会上。人生得意须禁欢,人生失意莫瞎攀。努力在同学会上,维持一个成年人的成熟与体面。
于多数人而言,人生中最美好的同学聚会,大概是在大学毕业五年左右。此时,同学们初入职场,略识人生,像正在爬坡,即将登顶的运动员。挥斥方遒的学生稚气要脱未脱,人生成功的小确幸将到未到。有一肚子苦水要吐,有满腔的抱负要说。
毕业五年,我们没被社会完全同化,也没被生活完全碾压。在事业上,同学们虽有拉开差距的迹象,但也并非遥不可及。所以,曾经的兄弟尚可以勾肩搭背;在感情上,大多数还未婚娶,即便是结婚了也还没有生娃。所以,昔日的恋情还可以想入非非。
念旧情是真念,因为尚有一丝纯爱的余温;祝福也是真祝福,因为还有一些真情的底色。此时的同学会,像水中月,雾中花,照见的全是美好。
02
毕业十年的同学聚会,大概是最丑陋的同学会。此时,人生的分水岭已清晰可见。同学已完全褪去学生时代的单纯。每个人都变得居心叵测,面目狰狞。华丽的包厢里全是人生的演员,华丽的衣服里全是生活的褶皱。
飞黄腾达的同学企图在精神上打压男同学,在肉体上征服女同学;落魄的男同学企图在事业上攀附成功的男同学,在感情上讨好漂亮的女同学;女同学们则要拼命抓住青春的尾巴,在脸上精描细抹,在衣柜里千挑万选,整出一副现世安稳、风韵犹存的样子。
这个阶段的同学聚会颇为尴尬。去不去都是错,说不说都不对。关于事业,你避而不谈,有人说你在装X;你如实奉告,还有人说你在装X;
关于旧情,你不念,她说你薄情寡义;你念了,又有人说你无聊幼稚;关于买单,AA制会显得事业成功的同学为富不仁;你若冲出去买单,也落不下什么好,总会有人说风凉话:逞什么能?不就是一顿饭嘛,我们又不是吃不起。
去了,坐立不安;不去,流言蜚语——
嗨,人家都CEO啦,能跟咱们穷光蛋混吗?
唉吆,那个张五毛,还是那么自卑,同学会就是联络一下感情,混得不好也没人笑话你,干嘛非得装高冷,你不来大家也知道你混得啥样!
……
同学们言语之间未必是炫耀,但我们会以为他在炫耀;同学之间未必没真情,但我们已经扭曲了真情。因为人到中年,纯真已经退却,人生尚未悟透;危机四伏,刀光剑影。
庸俗的世界里,我们概莫能外;
扭曲的人性中,我们彼此缠绕。
03
几年前,陪一位老领导参加他的同学会,我在一旁端茶倒水。
老人们话不多,一见面先把手搭在一起,不是学生时的勾肩搭背,也不是中年时的仪式性握手。而是见一面少一面的不舍与珍重。他们的手用力地钻在一起,一直握着。
谈起不能来的同学,唏嘘不已;谈起去世的同学,潸然泪下;酒桌上,他们不再排次序,哪里顺手就哪里坐下;也不再劝酒,说的最多的一句话是:能喝就喝点,血压高就别喝了。
记忆最深的是一位从云南赶过来的“老同学”,(他们叫他老刘)。颤颤巍巍地走进包厢,好多人已经认不出他来。做了自我介绍之后,同学们一片哗然,记忆被瞬间唤起。
坐下之后,老人家把自己大半辈子的经历娓娓道来。显然,他过得不好。
大学毕业后,老刘在一家国企做技术员,干了二十多年,企业改制,老刘提前下岗了。然后在昆明郊外干了个苗圃种植园,生意不好不坏,勉强能养家糊口。老伴50多岁时中风瘫痪,他关了种植园,在家伺候老伴。五年前送走老伴,小儿子要结婚,他把房子腾出来,一个人回了农村老家。
我清晰记得,老人在讲述人生时很平静,看不出自卑,也没有哀怨。只是把自己这些年的经历分享给了昔日同窗。
老刘讲完后,有位四川籍的“老同学”拍着桌子说:你个瓜娃子,为啥不跟我说?你过得这么难,为啥子不跟我们说?你有困难给我们打个电话嘛,我们帮你呀!我们都老球了,要钱有啥子用?咱们一个被窝里躺过的,我们不能自己享福,让你一个人受罪!
老刘说:也没那么难,我还有退休金,能过得去!就是老了,想来看看你们,怕不来以后见不到了!
……
那位四川籍“老同学”拍桌子时的神态,我一直记得。我被他的真情打动,也被他们老年时的赤诚感染。那是我参加过的最感人的一次同学会,那不是我的同学会。但我知道,有一天,我们也会拥有这样的同学会。
因为旁观过一次这样的同学会。所以,我很少缺席自己的同学会。混得再不好,我也会去。不为攀比,不为互助。只想作一面镜子,照见青春,照见彼此。
同学,是我们的影子,你逃不了,也踩不住。
同学会是一场皮影戏,去与不去,都不会缺席,因为我们注定要活在彼此的记忆里。
年轻时,如何攀比,如何假装,如何勾心斗角都不重要。重要的是,我们终归会有一天,把布满皱纹的手搭在一起,不愿撤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