不倒的旗帜 | 谨以此文纪念我的外公
陈竞
1 告别
今年元月6号的晚上,我乘坐当天的最后一班飞机,回到了家乡,一座四线南方小城。第二天清早,我坐二姨父的车赶往外公的故乡,赤马镇。一个月之后才是除夕,小镇还没有准备好辞旧迎新,紧闭的门窗贴着去年的旧春联,冷清的街道上望不到人影,任由绵绵不断的细雨将路面打湿。
当车子开到了那个熟悉的路口,我顺着那个路口望去,它的左侧还是理发店,外公常常在那儿理发,现在关着门;右侧还是米粉铺子,也是一家经营多年的老店。沿这个路口往上开50米,见到一堵矮墙,上方露出一棵硕大的柚子树,外公家就到了。
以前回家过年,车子刚过路口,就能看到外公的身影。每次,估摸着我们快到了,他会走出院子,提前在路边等我们。远远地,我们就能认出他来——他喜欢把手背在身后,腰板挺得笔直,像极了院里的那棵柚子树。我们会摇下车窗,叫他一声“外公”,他会笑着点点头。
可这一次,他没有在那个路口等我们。
家里变得十分陌生。曾经一家老小吃团圆饭的大厅,已被布置成灵堂。祭台上,熟悉的笑容凝固成一张黑白照片,周围裹上黑布。冷飕飕的屋里漂浮着呛鼻的炭火味。
在客厅里见到许久没见的亲戚,木木地看我一眼,没人说话。记忆里属于这个地方的欢声笑语、电视晚会声、麻将的碰撞声、将年货送进嘴里的咀嚼声…都已听不见了,只隐隐听到他们在哭、在叹气。
他们一整夜没睡。昨天下午,外公病情恶化,被送进重症监护室抢救,输液,做心肺复苏。医生表示,由于病人有肺结核,气管阻塞很厉害,只能做急救手术,要切开气管,将痰排出,不然无法挺过今天。
但即便急救,医生在病房外说,毕竟年纪到了,也只能多活几个小时。舅舅听后,倒地大哭。
病房里,外公逐渐恢复了意识。他清醒后做的第一件事,是将氧气罩拔下来。当时他极度虚弱,已经无法说话。面对大家的震惊和不解,他指着输液的管子,摆了摆手,意思很明白:没必要了。
但如果不抢救,医生说过,病人就只剩下1小时了。所有人都在哭,外公的眼睛也红了。
过去的一个多月,他们轮流守在外公病床前,24小时寸步不离,晚上困了就和衣而睡。看着外公日渐虚弱,妈妈想起他从前的样子,心里满是英雄迟暮的悲哀。
外公年轻时是一名军人,随部队在东北驻扎了七年之久。他曾在辽宁省营口市滴水成冰的冬天,拿膝盖当课桌,坐在老百姓的院子里写字;在黑龙江齐齐哈尔的雪地里翻、滚、爬、跑,参加军事演习;在100多人的炮兵连里,他是体育运动的佼佼者,屡屡参赛获奖,还被选中参加天安门的国庆阅兵…故而自认为“身体素质超出常人”。
得益于良好的身体素质和不寻常的意志力,他虽在十年浩劫中被错划为“右派”,解甲归田做了农民,却凭靠拼命劳动,养活了八口之家。
在最艰苦的日子里,他从没生过病,也没求过人。子女生病无钱医治,他就步行上百公里到省会,出卖衣服、书籍。后来还走街串户卖扫把、去砂石厂当小工。这些事被当地宣传队当作把柄,批斗他搞“劳力自由支配”、“投机倒把”。公社召开万人批判大会,他被推上台,成了四个批判对象之一。任人怎么批斗,台上的他昂首挺胸,心中不觉有错,还即兴作诗一首,随后记在日记中。
这一晃半个世纪过去,外公严于律己、清高自傲的个性,也没有被时光改变。直到去年9月,85岁的他还坚持自己洗衣洗澡,将被子叠成整整齐齐的豆腐块。为此,妈妈和外公有过一次争吵,起因是一件芝麻绿豆大的事——外公非要在洗澡后,自己倒掉洗澡水,妈妈和舅舅让他别管。
“洗澡水那么沉,万一你摔了怎么办?……你已经八十多了,还当自己是年轻人?”
听了这话,外公满面怒容,大手一挥说道:“不要你们管!”
第二天,他闷闷不乐地躲在卧室里,人也不见,饭也不愿吃。
他不是没有感受到疾病和衰老的双重夹击。去年,他明显发现腿脚使不上力。妈妈带他去参观芷江抗日战争纪念馆,原本是他几年前就开始期待的,但真到了那一天,没逛多久,就腿脚无力,不得不向纪念馆借用轮椅。
年纪大了,他总是生病,却很讨厌医院的束缚感。每次医生建议住院,他都会极力抗拒。还是去年9月,子女们好不容易安排好床位,他没住两天,就嚷嚷着要出院,还声称:“不自由,毋宁死!”
固执的老小孩,妈妈心里想道,嘴上却只好顺着他的逻辑说下去:“短期的不自由,是为了长期的自由——如果听医生的话,可以早点回家过中秋!”
去年中秋,也是我举办婚礼的时间。当欢闹沸腾的人群涌进婚车、驶出小区时,外公虚弱地躺在我家卧室的床上。婚礼完后,我和老公去看望他,他鼻里插着呼吸机的管子,一边吸氧一边连连道歉:身体太差,没能去婚礼现场…
去年年底,浏阳持续降雪,病床上的外公非常难熬。再次出院回家时,他瘦得皮包骨。没过几天,病情再度恶化。这一次,所有人都不得不接受,外公的生命已经进入倒计时。
弥留之际,外公做的最后一件事,是用自己最后的力气,努力地抬了抬手了(当时他已经说不出话)——他想看一眼手表,这是他多年养成的习惯。妈妈问,是不是要手表?他点了点头。手表戴好后,妈妈问,要不要回家?他再次点头。大家用担架将他抬上救护车,离开了医院。一路上,他们紧握着外公的手,直到那双手渐渐失去体温。
外公去世的第一天,姨父买了一身崭新的高级西装,给他穿上。他笔挺地躺在棺木里,手上仍戴着那只陪伴他多年的手表。
2 送别
外公走得突然,对于后事的想法从未详细交代过,他的子女们便从不同角度揣测,对同一件事的态度也有所不同。比如究竟用哪张照片作为遗像?要不要请歌手、找西洋乐队热闹热闹?葬礼的工作人员多由乡亲们自发组成,每天各自忙完一摊事,总还剩下大把的时间,葬礼长达十天,日子一久便会无聊。于是就想,要不摆一桌麻将,给乡亲们娱乐消遣?
最终,他们达成一致:虽然父亲戴瑞生生前节俭,也曾表示“后事不必铺张浪费”,但本着“入乡随俗”的原则,还是要给他办一个热闹体面的葬礼——当地习俗怎么办,戴家就怎么办。
黑帐高悬,锣鼓齐鸣。接下来的几天,四面八方的亲友前来凭吊,一串串鞭炮点燃,一壶壶烧热的茶水端进客厅。面对源源不断的凭吊者,舅舅一次次下跪磕头,终于体力不支后,由他的两个儿子、我的鹏哥哥和飙哥哥顶替。妈妈和三位姨妈轮流守夜,和外婆一起按时哭灵——这是很多农村的习俗,死者的所有女性亲属每天早6点和晚6点都需要在棺材旁,以痛哭来寄托对亡者的哀思,每次至少半小时。
每当外婆将她们从无限睡意中拽起来,催她们去哭灵时,我总担心她们几个透支过度,然而奇怪的是,她们半睡半醒地回到棺材旁边,总是还哭得出来。
整场葬礼中最热闹、也是最声势浩大的,是西洋乐队来家里的那一天。乡亲们围在院子里,默不作声地看着十来个年轻女孩排成一列走进灵堂。她们身材高挑,穿着统一的黑色短裙、打底裤和牛皮靴子,上面套一件短款羽绒服。虽然打扮得青春靓丽,她们脸上却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,一边吹号打鼓,一边绕着棺材走,如此几圈过后就离开了。随后登场的是一名乡镇歌手,年纪大约四十来岁,身材臃肿,但嗓音十分洪亮。在家对面搭起临时的舞台上,他手握麦克风,在刺耳的音响伴奏中,唱起了经典老歌《父亲》。
我的老父亲/
我最疼爱的人/
人间的甘甜有十分/
你只尝了三分/
葬礼的最后一天,院子里坐满了前来参加追悼会的客人。追悼会上,主持人先宣读了逝者生平故事,接着乡镇领导代表发言,最后是子女代表发言。我的父亲大步走到人群前,接过主持人的麦克风:
“各位父老乡亲们好,我是戴瑞生老先生的二女婿,陈XX,由于父亲的子女们伤心过度,今天由我来代表他们致辞。”尽管他一向沉稳干练,在读到外公如何为家庭付出时,还是哽咽了,而舅舅和几个姊妹早已哭得撕心裂肺。我们几个表姊妹不停地安抚,并且花了很大力气才将他们搀进客厅。
喝了点热茶,休息片刻后,他们又恢复了平静,继续投入到葬礼的一系列琐事之中——打扫地上的瓜子壳,清洗客人的杯子,给火盆加炭,带领客人去用餐。虽然姊妹几个胃口不太好,但还是找来一位在当地小有名气的厨师,负责葬礼期间所有人的伙食。这位厨师做的饭菜一向非常可口,却在追悼会当天准备几百人的午餐时突然发挥失常,小姨对此抱怨不已,特地跑去敦促厨师提高晚饭的品质。
当天晚上,舅舅和几个姊妹彻夜守灵,戏班子敲锣打鼓唱了一整晚。第二天早上6点,戏班子收了工。灵堂里的黑帘子被一条条扯下来。棺材盖打开,遗体抬出来,送往殡仪馆火化。
舅舅他们不忍目睹亲人被火化,所以由我和表哥在骨灰领取大厅等候领取。在我的印象中,那是个没有温度的地方——一个巨大的白色房间,有三层楼那么高,里面空无一物,只有一条长长的传送带,从一个四方形洞口伸出。洞的深处,大概就是焚化炉。
在它的内部,高温摧毁人的躯体,只剩下白骨和灰烬。它是公正的执行者,从不区分这具躯体主人的好坏、美丑与贫富,统统加以销毁。它是生命的重置按钮,无论多么繁复的生命形式进入这里,都将还原为最原始的、稳定的、纯粹的、与土地类似的成分——无机物。
我听说,有些人忌讳提及死亡,会把“去世”说成“回去”。这种说法的源头难以考证,但其中的深意很好领会:我们活着,只是人世间的一次短暂停留,最终还要回到原来的地方去。
于是这一天,我们捧着他的骨灰,送他回到故乡源头村。连下数十天的雨终于停了,天空澄净。送葬的车队从浏阳殡仪馆出发,穿过高楼林立的浏阳市区。在过去的30年间,他的子女们陆续在此安家立业,享受着远比上一辈更丰富多彩的城市生活、更优越的物质条件;但对于自己的晚年生活,他更愿意在宁静的赤马镇度过。
我们的车队驶进小镇街道,路过他曾工作过的镇政府、孩子就读过的赤马中学。40年前,中央对“右派分子”进行全面复查。两年后,外公被彻底平反,恢复党籍,还补偿了2400元(当时是一笔巨款)。为了庆祝,外公带着全家第一次去了城里,每人做了一件新衣服,后来又拆除老房,在赤马镇盖了两层的新房,正式从源头搬到赤马。
平反后,为了照顾在赤马中学上学的三姨,外公没有选择去城里,而是在赤马镇政府工作。他担任司法助理员一职,兼任法律服务所所长。七年间,他走村串户普及法律,调解各类民事纠纷,还曾为乡村企业打了十多场官司,挽回二十多万元经济损失。
突然,鞭炮声响起,行驶着的车队停下。在我正前方的车辆里,两位表哥一左一右钻出车来,一路小跑至放鞭炮的乡亲面前,恭敬地下跪磕头,直到对方上前将自己扶起。同车的大姨告诉我,这是当地的习俗。知道街上有谁去世,有心的街坊便会出门,点一串鞭炮,以此送TA最后一程。死者的儿子或长孙见了,也应当下跪以示谢意。
车队在这条漫长的街上缓缓行进,鞭炮一串接一串地点燃。伴随着噼啪作响的鞭炮声,表哥们奔向一户又一户人家、下跪致谢、送出一包又一包香烟。事后一点,一共送走了180包香烟。这也意味着180户人家曾经走到门口,为外公送行。
直到车子彻底拐入深山,村民们的身影才消失不见。车子又经过一段曲折的小路,终于停在他出生的村庄,源头。86年前,外公在这个群山环抱,有小河蜿蜒而过的地方,呱呱坠地。他读过私塾、小学、中学,成绩优秀,且心怀梦想。本来,他可以考大学,进学校,当老师,端一辈子铁饭碗。但他不甘于此。
我们将外公的骨灰葬在山坡上,承诺经常会去看他。然后下到山脚,抬头一看,雨后的天空开始放晴,竹子被洗得嫩绿。几只小鸟扑腾着翅膀,飞过头顶。
3 惜别
死亡有三重。第一重,是在你身体机能停止运转之时;第二重,是当你的身体被运送到坟墓中;第三重,是在未来的某个时刻,你的名字最后一次被人们提及。
——《生命的清单》
外公下葬之后,家里似乎回到了葬礼前的状态——灵堂被撤掉,变回一家老小吃饭的餐厅。地上的烟头和瓜子壳被扫掉,用水洗过,露出光洁的地砖。泡茶的、做饭的、唱戏的、帮忙的乡亲都走了,家里空空荡荡的。
外公的卧室里,枕头上有被压皱的痕迹,床已经空了。打开书桌的抽屉,里面还沉甸甸地堆放着房间主人的各种物件。书柜里摆满了书,但它们很快都会被清空。
他参军时的军徽、星级勋章和荣誉证书,会被无偿捐赠给市博物馆。在军队里,他担任过文化教官,负责全连的文化教育工作。他平时喜欢写作,发表过多篇诗歌和散文,曾被《前进》报社聘为通讯员。
因为看不惯军队的官僚主义,他发表过一些讽刺领导的作品,让当时的政委和主任心怀不满,批评他“丑化军官形象”“骄傲自大,想成名成家”。后来,反右倾运动愈演愈烈,他在运动中被划为“右派”,取消干部身份,发配黑龙江农场改造。他坚决不去,当场撂下狠话,说要解甲归田,当个农民。
从那以后便开启了他备尝艰辛的20年。他这一生写下的大多数诗词,都是这个时期所作:
【忆昔抚今(一)】
投笔从戎去塞东,请缨曾效汉终军。
手提高祖斩蛇剑,臂挽由基射将弓;
纵马首山寻薛礼,驶船渤海忆曹翁;
沙场醉卧无缘得,解甲归田钓渭滨。
1962年于家
【抒怀】
漫天云雾黑沉沉,噤若寒蝉不放鸣。
又似游龙困浅水,更为猛虎离山林;
犬欺虾戏横眉视,鼠咬蛇伤怒目瞵;
雾散云收定有时,光明大地任驰奔!
1966年于家
【异乡谋生杂咏 (三)】
商旅江西又返湘,潭州砂石双肩扛;
艰难苦累无须说,别妇抛雏恨断肠。
1973年9月湘潭市
【公社万人大会受批判】
昂头天外立台中,狺狺吠声充耳闻;
韩信不辞胯下辱,丈夫能屈亦能伸!
1973年11月5日茶园
从2017年开始,他的字迹越发潦草。察觉身体一年不如一年,外公早在2年前为自己写好一副“自挽联”。去年8月,他鼻里插着呼吸机输氧,手指已经有点使不上力,但他还是费力写下了一联22个字。
【自挽联】
学而优则仕乎,从戎执教事农耕司法甘苦备尝;
时势弄人留遗憾,无奈辞尘跨鹤西天去。
勤且俭岂富也,赡母扶妻抚儿女课孙乐忧皆味;
天公于我存质疑,有缘再世骑驴东土来。
2017年2月24日于家
【输氧时心吟一联】
世事千般难洞察须明察,
人生万象费考量必思量。
2018年8月20日于家
除了写诗,外公生前的另一大爱好就是记账。外公在抽屉里留下了三本账本,分别是于不同年代所记。从中可以读到外公的节俭、细致和那个年代的贫瘠。他平日的吃穿住用,大多只要几元、十几元。
某个账本,在“给曾孙女压岁钱”这一项下面,记录着“打发求乞者(一老太婆)”和“打发祈求者(一老汉)”各1元。这还不算外公记下的最小金额。
二姨告诉我,有次她陪外公逛公园,外公突然想喝水豆腐,一碗5毛钱,二姨就买了一碗。刚付完钱,她转身一看,只见外公在账本上记账,水豆腐则搁在一旁。
一开始,我觉得外公记账过于细致,甚至很没必要,直到后来我从《金色梦乡》中读到一句话,“人类最强大的武器,是习惯与信赖。”顿时理解了记账这件事本身对于外公的意义。
长期的经济拮据,使他养成了节俭、细致、勤于记账的习惯。他通过日复一日的记账,来确保每一分钱都花在了该花的地方。
除了必要的家庭开支,远亲近邻的人情往来,他也照顾得仔仔细细。后来他病重,一住院就是三五天,期间不断有人探望送礼,他也坚持记账。有时入院仓促,没有携带账本,他便把数目记在心中,出院以后,再找账本补充记录,以便未来打点人情。
如今,他留下的这些账本和诗词,包括他发表过的最率性、毫无忌讳的言辞,全都被家人收起来,保管在另一个地方。
外公的遗物中,最贵重的便是他的书。外公年轻时买过很多好书,只可惜有相当数量的书在文革期间被抄家抄走,使得我们这些后辈无法再见到。余下的几百本书里,有价值的不过几十本,主要是《红楼梦》《三国演义》《聊斋志异》等旧版的古典文学名著,曾是妈妈童年时期的启蒙读物。
整理旧书的过程,最直观地让人看到岁月的痕迹。这些书年代久远,有的是繁体字、竖排,有的封皮已经脱落、泛黄,却依稀还能看到外公当时的签名和笔记。
不禁让人想起那个惜字如金的年代,一盏煤油灯,一行行黑色的铅字,就能为出生在偏僻山村的小女孩打开一片神奇的世界。
外公将他收藏的旧书全都留给了妈妈。他生前对妈妈说,她和他一样,“是最爱读书的。”
妈妈记得,很小的时候,家里条件艰苦。她考上了浏阳一中,却不想去读。后来,外公和舅舅砍了家里半座山的柴,送去砖窑卖了钱,才给她缴了第一期学费。
开学前,外公送她步行去沙市,从那里乘班车去浏阳一中上学。一路上,外公推着独轮车,车上放着妈妈的木箱。当时外公的脚受了伤,就那么一瘸一拐地,走了10多里路。她后来回忆说,是从那时开始,她决心好好读书,报答父亲。
整理完毕,妈妈将旧书装满了两个大袋子。当她拎着沉甸甸的袋子往外走,打算装进汽车后备箱时,却突然停在外公卧室门口,失声痛哭。
4 再会
外公去世后,家人们一度以为他已托生为鲤鱼。
那只鲤鱼,起先是一位亲人送给我们,拿来当做葬礼期间的祭品。在举行追悼会的那天,它被放在祭台上的一只盘子里,旁边是燃烧的香烛。当我们身披孝服、围着祭台转圈打家祭的时候,它三次从桌上跳下来,重重地摔在地上,又被大姨放回盘子里。它嘴巴一开一合、挣扎求生的模样,莫名地让我想起外公,还有他从未屈服的一生。
我对表哥说:“如果葬礼结束以后,这只鱼还活着,我们应该把它放生。”第二天中午,给外公送葬后,回到家一看,它果然还活着。它躺在一只干燥的桶里,快要奄奄一息。我和表哥用井水浇它,过了一会儿,原本横躺在水里的鱼,一个用力翻过身来,活了。我们欢呼雀跃。
见证了一只鱼挣扎24小时后幸存的生命奇迹,家里再也没有人忍心吃它。妈妈和大姨将它在水里养了两天,然后带它去了捞刀河放生。当那只鲤鱼跃入水中,游走不见的一瞬间,她模模糊糊地形成一些超自然的念头:难道父亲已经托生?来生要体验鱼之乐,鲤鱼跳龙门?
放生回来后,妈妈感慨万千,多次和人说起鱼坚强的故事。同样,她也从朋友口中听到类似的传说。这些情节离奇的“托生”故事背后,不约而同地具有某种温暖的底色。
比方说,有人告诉妈妈,以前有个村民,一辈子老老实实,与世无争。他去世以后,棺材底下竟然爬出一只螃蟹。旁人一看,纷纷感叹道:这样也好,若是长了一对钳子,进了阴间,也不再怕人欺负了。
我不确定妈妈是否真的相信这个故事,但确定无疑的是,给鱼放生带来了某种期盼。正如外公已经逝去的一生,虽历经坎坷,却波澜壮阔。
在那天的朋友圈里,妈妈写道:
“我们将它放生捞刀河,让它流入湘江,到洞庭湖,过长江,去向无边无际的大海。”